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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慎（1936:60）：“窈窕训深宫为是。深宫之地是幽闲。深宫固门曰幽，内言不出曰闲。窈窕言其居，贞专言其德。今解者混之，遂以窈窕为德，误矣。”
戴震（1994:595）：“窈窕，谓容也，其容幽闲窈窕然。”
姚际恒（1958:16）：“窈窕字从穴，与窬、窝等字同，犹后世言深闺之意。”
吴夌云（1920:27）：“‘窈窕’当与‘娆嬥’通。窈窕，妇容也；淑，妇德也。《说文》：‘娆，一曰嬥也。’‘嬥，直好貌。’”
丁惟汾：“窈窕为籊籊之音转，《卫风·竹竿传》：‘籊籊，长而杀也。’窈窕本义为体长而高，又举止幽闲，故《毛诗》训为幽闲。”（参见刘毓庆，2017:14）
刘毓庆（2002:157）：“‘窈窕’二字本义是形容洞穴，因穴道多呈深曲状，故‘窈窕’亦引申有了婉曲修长之意。杨慎《升庵经说》卷四曾举证曰……，而此一意与少女体态之娇柔美好相融合，便具有了形容女性体态美的意义。如《楚辞》：‘子慕予兮善窈窕’，《史记·李斯传》：‘佳冶窈窕’，《后汉书·列女传》：‘出则窈窕作态’，则皆是言女性体态之美的。”
刘毓庆（2017:14-16）：“窃以为，‘窈窕淑女’乃指处于特殊时期、有特殊身份的女性。‘窈窕’二字皆从穴，自当与洞穴有关。《说文》：‘窈，深远也。’‘窕，深肆极也。’是‘窈窕’本义为言洞穴之幽深，即如张舜徽先生《说文约注》卷十四所云：‘窈窕二字本义，皆言穴之幽深宽闲，故字从穴。’……所谓‘窈窕’者，原初自当是形容居处洞穴之状的，而引申则有了形容宫室、山道等幽深之意。……处于‘窈窕’深宫的少女，正当豆蔻年华，即所谓的黄花闺女，自然容貌娇好。再经过教育，有教养，懂妇道，便多有了端庄闲雅之态，专贞贤淑之德。故此‘窈窕’便引申有了美好之意。《毛诗》所谓之‘幽闲’，《韩诗》所谓之‘贞专’，《鲁诗》所谓之‘好貌’，皆是‘窈窕’之引申义而非本义。”
上述观点虽然分歧较大，但大致认为“窈窕”是美好貌。
或释“窈窕”为“（房屋）幽深”“深宫”，主要是从“窈窕”二字皆从“穴”旁说起。诚如刘毓庆（2017:14）所言：“今考汉四家传《诗》，用字多有异同，字异者义每有别。而于‘窈窕淑女’一句，四家未见有异文，是四家于此认识相对统一。”虽然汉四家诗未见异文，但安大简《诗经》却出现了异文。“窈窕淑女”，安大简《诗经·周南·关雎》作“要翟
女”。若是依照“字异者义每有别”，那就有必要重新审视“窈窕淑女”的解释。
安大简“要”字作
，与
（上博四《昭王与龚之脽》简7）、
（清华二《系年》简77）、
（上博九《举治王天下》简14）同。字形是一个人两手叉腰，为“腰”字初文。《说文·
部》：“要，身中也。象人要自
之形。从
，交省声。”“腰”是指身体胯上胁下的部分。《黄帝素问·痿论》：“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。”王冰注：“腰者，身之大关节，所以司屈伸，故曰机关。”
“翟”，长尾的野鸡。《说文·羽部》：“翟，山雉尾长者。从羽从隹。”《书·禹贡》：“羽畎夏翟。”孔传：“夏翟，翟雉名，羽中旌旄。”《山海经·西山经》：“女床之山……，有鸟焉，其状如翟而五采文。”郭璞注：“翟似雉而大，长尾。”
李家浩先生认为简文“翟”，当读为“嬥”。《说文·女部》：“嬥，直好貌。一曰娆也。从女翟声。”段玉裁（1981：620）：“直好，直而好也。嬥之言擢也。《诗》：‘佻佻公子。’《魏都赋》注云：‘佻或作嬥。’《广韵》曰：‘嬥嬥，往来貌。《韩诗》云：嬥歌，巴人歌也。’按：‘《韩诗》云’三字当在‘嬥嬥’之上，其下六字乃张载注左语也。此皆别义。”桂馥（1987:1083）：“直好貌者，《广雅》‘嬥嬥，好也’。《广韵》引《声类》：‘嬥，细腰貌。’”
《广雅·释诂》：“嬥，好也。”又《释训》：“嬥嬥，好也。”王念孙（2008:27）于前一条训释说：“‘嬥’与窈窕之‘窕’，声相近也。”王念孙（2008:189）于后一条训释说：“卷一云‘嬥，好也’，重言之则曰嬥嬥。《毛诗·小雅·大东》篇：‘纠纠葛屦，可以履霜。佻佻公子，行彼周行。既往既来，使我心疚。’传云：‘佻佻，独行貌。’《释文》：‘佻佻，《韩诗》作嬥嬥。’……嬥嬥亦是公子之貌。……《广雅》训‘嬥嬥’为‘好’，当是齐、鲁《诗》说。”
上引吴夌云文以为“‘窈窕’当与‘娆嬥’通”，颇具卓识；《广韵》引《声类》以为“嬥，细腰貌”，可得确诂。
总之，简文“要翟”，读为“腰嬥”，意思是腰好，也就是身材匀称美好。
“嬥，细腰貌”，使我们自然地联想到古书中常见的“细腰”。如：
楚庄王好细腰，故朝有饿人。（《荀子·君道》）
昔者，楚灵王好士细腰，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。（《墨子·兼爱中》）
传曰：“吴王好剑客，百姓多创瘢；楚王好细腰，宫中多饿死。”（《后汉书·马援列传》）
“细腰”，纤细的腰身，后世指美女。
黄莺不语东风起，深闭朱门伴细腰。（唐·温庭筠《杨柳枝》诗之三）
简文“腰嬥”，即细腰，细而长的腰身。“
”，简文作
，与
（郭店《缁衣》简4）、
（郭店《缁衣》简32）、
（上博一《缁衣》简3）、
（清华壹《楚居》简3）同，从“口”“弔”声，读为“淑”。郭店《缁衣》简4引《毛诗·曹风·鳲鸠》“淑人君子”和简32引《毛诗·大雅·抑》“淑慎尔止”之二“淑”字，与简本字同。毛传：“淑，善。”
综上所述，安大简“要翟
女”，读为“腰嬥淑女”，就是身材匀称美好的女子。“要翟
女”，《毛诗》作“窈窕淑女”。上古音“要”属影纽宵部，“窈”属影纽幽部。二字声纽相同，韵部相近，故可通假。典籍中亦有例证，如《礼记·丧大记》：“既祥，黝垩。”郑注：“黝垩或为要期。”“翟”，《毛诗》作“窕”。上古音“翟”属定纽药部，“窕”属定纽宵部。二字声纽相同，韵部对转。典籍中“翟”与“挑”，“濯”与“祧”“洮”“珧”相通，亦可为证（可参高亨纂著，1989:805-806）。我们认为“窈窕”当从安大简作“要翟”。汉代学者就是因为“要翟”与“窈窕”的读音相近，将“要翟”转写成“窈窕”，进而训释“窈窕”为“幽闲”“深宫”，均不得要领。后世进而将“窈窕”当作联绵词，不能拆开训释。
附带谈一下“窈纠”。《诗·陈风·月出》：“月出皎兮，佼人僚兮，舒窈纠兮，劳心悄兮。”毛传：“舒，迟也。窈纠，舒之姿也。”孔颖达正义：“舒者，迟缓之，言妇人行步，贵在舒缓。言舒时窈纠兮，故知窈纠是舒迟之姿容。”马瑞辰（1989:417）：“窈纠，犹窈窕，皆叠韵，与下忧受、夭绍同为形容美好之词，非舒迟之义。”马瑞辰认为“窈纠，犹窈窕”，是对的，颇疑也应是“腰嬥”，指体态美好的女子。
引用书目
《方言:附音序、笔画索引》，［汉］扬雄撰，［晋］郭璞注，中华书局2016年。《郭店楚墓竹简》，荆门市博物馆编，文物出版社1998年（简称“郭店”）。《后汉书》，［宋］范晔撰，［唐］李贤等注，中华书局1965年。《黄帝素问》，王冰注，林亿等校正，商务印书馆1931年。《六臣注文选》，［梁］萧统编，［唐］李善等注，中华书局2012年。《墨子校注》，吴毓江撰，孙启治点校，中华书局2006年。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》（壹），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，李学勤主编，中西书局2010年（简称“清华壹”）。《山海经校注》，袁珂校注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。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》（一），马承源主编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（简称“上博一”）。《十三经注疏:附校勘记》，［清］阮元校刻，中华书局1982年。《说文解字（大字本）》，［汉］许慎撰，［宋］徐铉校定，中华书局2013年。《温庭筠全集校注》，刘学锴校注，中华书局2007年。《荀子集解》，［清］王先谦撰，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，中华书局2012年。
参考文献
［汉］许慎（撰） ［清］段玉裁（注）1981《说文解字注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。
［明］杨慎1936《升庵经说》，商务印书馆。
［清］戴震1994《毛郑诗考正》，张岱年（主编）《戴震全集》第1册，黄山书社。
［清］桂馥1987《说文解字义证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。
［清］马瑞辰（撰） 陈金生（点校）1989《毛诗传笺通释》，中华书局。
［清］王念孙（著）钟宇讯（点校）2008《广雅疏证》，中华书局。
［清］吴夌云1920《吴氏遗著》，广雅书局。
［清］姚际恒1958《诗经通论》，中华书局。
高亨（纂著）董治安（整理）1989《古字通假会典》，齐鲁书社。
刘毓庆2002《“窈窕”考》，《中国语文》第2期。刘毓庆2017《诗经二南汇通》，中华书局。
注：本文是2016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委托项目“安徽大学藏战国楚简《诗经》的整理和研究”（16JZDW013）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项目“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的整理与研究”（16@ZH013）的阶段性成果。
（消息来源：《汉字汉语研究》2019年第1期）
微刊投稿：hanzixueweikan@126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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